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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明却仍然生活在树上

我没有办法装作像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中国、文明的中国一样,可以嘲笑这些村民,也没有办法接受他们这么做是对的,我站在中间,试图理解,又试图学会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。

我们逐渐陷入透明|Rasmus Eckhardt

文明却仍然生活在树上。我觉得这句话最适宜用来形容中国人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第一次读到就这样想,我们是一个怪异的国度。

并非像它的来处《她的国》里那样,是一种独立于人类之外的文明,是欲扬先抑。当我说“文明”的时候,多半是贬义,伴随着“进步”、“正确”、“伟大”、“新时代”,一些吵着就要钻进人脑子里的弓形虫。

新加坡宣布向中国开放免签时,伴随着一个"段子":"素质不好别去,罚得连内裤都不剩。"我原本以为是互联网用户自生产内容,大家笑笑就过了。

但中国比较知名的媒体都转发了,诸如搜狐、网易、凤凰网等,海外的媒体亦然。其背后投射出一种什么我也说不清,但很快就被搜索引擎关联了一则"辱华"、"歧视中国人"的帖子。中间地带是不存在的,非此即彼,人们只能倒向自己更信服的一边。

而且在今天,好像已经不讲"段子"了。如果没有媒体的参与,我们会说这种东西是 Meme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广泛流行起来,它通常代表着一些偏见,刻板印象。但它像病毒一样的传播速度表明,它是如此地契合这个当下。人们坦然、甚至是兴奋地接受自己的"不正确",并向全世界宣扬它。

我没有去过以"文明"举世的新加坡,只能从我的家乡,一座试图模拟现代"文明城市"的云南小县城,来作为观察对象。在中国一向浩浩荡荡的"运动"中,我的家乡也卷入了"建设文明城市"的浪潮。而这个"文明",和前者、和世界所提倡的那种"文明",似乎不是同一个。中国人浅薄的公民意识,也阻碍我们意识到,向泥沙中豪掷的,其实是我们自己多年的心血。或者我们根本就已经认识到,自己不是所谓"公民",我们的意见起不了任何作用。

这次回到家乡,我发现街道干净得让人陌生,学校门口甚至没有了垃圾桶,但是让市民更有理由随手丢垃圾了,行道树的花坛里铺满了彩色卵石,也有痰的痕迹。表面的那种干净,也是靠马不停蹄的清洁工来完成和维持的,然而在网上却只能看到他们讨薪的消息。

全城的花,每隔一个月就全部连根铲掉。这不是我家乡独一无二的发明,后来我走过中国很多城市,都发现了这个违反自然规律的公开秘密。从效率上讲,它确实是无比伟大的决策,一座城市永葆青春的秘密,就是固定在很短的时间内更换新鲜血液,也极度符合城市发展的定律,它原先就是这样吸食又吞吐农民工的。

做了这些事以后,我的家乡如愿成为"文明城市",然后进行又一轮的追赶,向市民继续讨要。

和妈妈到公园散步,发现多了很多房车,原来是政府特意建了充电装置,免费供他们使用,而他们承担为城市宣传的义务。本地市民唯一的表达,是将人工湖沙滩上的鹅卵石捡光、带回家种花。很多年以前,这里刚建成,刚铺上鹅卵石,我就看见他们在捡,几年过去,再回到这里,他们终于将卵石捡光了,剩下光秃秃的沙滩。

我不知道该感叹一种"愚公移山"、"精卫填海","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"的中国传统精神,还是应该从现代的、文明的眼光来看,私藏、毁坏公共财物是违法的。或者如我前文中所讲的那个隐秘的对抗——或许有点难以理解,因为它太诡异,而表现出一种荒唐。

包括之前南阳音乐节,村民"捡拾"乐迷的财物回家,甚至搬走了帐篷和舞台上的电缆,当时大肆讨伐的是这个地区人民的素质低下,只有一篇研究同一个地方"村民集体偷盗外来承包户的玉米"的文章,试图陈述了另一个历史事实,即人民公社时代,人们默认一定要拿"公家"的东西,这样才不会吃亏。

这个"公家"指的就是政府,然而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去政府搬东西,但政府引进的项目,和村民没有任何利益关系,总要得到点什么好处吧,于是他们以偷盗承包户的玉米为荣,并且互相鼓励、互相隐瞒。

这样的心理,在互联网上难以说清,因为总是讲话的那些人,是来自一个崭新的中国,"文明"的中国,似乎与这个滞后的中国有一定的距离乃至隔阂。

于是在我的家乡,原本就是农民为主体、农民工占大多数的城市,政府消耗他们、却将他们排除在外,以此建设的"文明",又是什么样的文明呢。也许会不断上演"南阳迷笛音乐节"村民"零元购",或者像我的家乡这样,公园还没建好,湖滩上的鹅卵石就被捡光了。

我没有办法装作像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中国、文明的中国一样,可以嘲笑这些村民,也没有办法接受他们这么做是对的,我站在中间,试图理解,又试图学会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。

2024 年 3 月 10 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