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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代俄罗斯小说:妇女与公共机关

从童年开始,我的一生也一直被苏联旧物所包围——从物品到书籍到电影。所以我不认为苏联是什么陌生的东西。 撇开以上种种,苏联解体迄今也没过多少时间——不能说某个具体日期后世界就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,而在苏联出生和长大的人一下子就彻底转变了。思维方式的改变终究是一个太过漫长的过程,需要不止一代人来消化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苏联时代也在我们身上得到延续。

ブクログ「女の子たちと公的機関」

《妇女与公共机关》的日语版在俄乌战争一周年之际出版,我也是在那时获得的书讯。来到日本以后,相识的朋友恰好有这本书,就借给我读。这是我来到日本以后读完的第二部日文小说,准确来说是日语翻译的俄罗斯小说。我兴奋地想道,这是第一次看现代俄罗斯小说,而不是俄国文学,也不是苏联文学。这种感觉很奇特,于是想把它记录下来。

其实介绍这部小说的名字时,我比较犹豫,主要是在翻译上的纠结:按照英文标题,它是 Girls and Institution,日文版标题是「女の子たちと公的機関」,都可以是“女孩与公共机关”。但是懂得俄语的朋友告诉我,小说原名 Девочки и институции, институции 很好理解,英文就是Institutions (应该是一个词源),这里可以理解为 Institutions of the United Nations,但 Девочки 就非常口语化,乃至于是乡土化的,翻译成 girls/ladys 都不太传神,很像她们的结合体。这是我朋友的原话,他说在中文里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,中文一般翻译成“姑娘们”,但仍然比较生硬,因为在我们的办公室没人这样叫女性员工。

Девочки и институции 俄语原版封面

在“女孩”和“姑娘”之间,我想到了一个词,“妇女”,它指的就是成年女子,而且偏向于“劳动/劳作的女子”。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,我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想起,上个世纪的翻译的苏联作品中,和女性有关的,用的几乎都是这个词。《阿尔及尔妇女在她们的公寓里》《苏联妇女是我们的榜样》……包括这样的描述,“苏联妇女在祖国的社会主义、共产主义建设中起着积极的、巨大的作用,她们与苏联人民一道担负起假设共产主义的共荣任务”……

我觉得对我来说,“妇女”这个词,在我生活和理解的历史区间内,它就是有一个共产主义、社会主义的前提,这是和全世界大部分国家的经验都不太相通的。当然,你可以从它的词源上来解释,回到民国和“五四”、回到更早以前,但那可以另外再探讨。

而我朋友提出的“姑娘”一词,我觉得是有一点改革开放、市场经济的因素的,就像在那之前,实行严格计划生育时,避孕套还不叫避孕套,而是计生用品——前者是消费、享受,后者是个人的性受到管控,子宫成为国家工具。怎么称呼一些东西,给它赋予什么样的名字,也表现了一定的时代思想和潮流,不可能是凭空而来的。可能朋友也感受到了这一点,在跟我解释书名的时候,他最后说的是,很遗憾,我们有大量女性员工可以称呼的时候,汉语也被政治性破坏了。

于是我翻译成《妇女与公共机关》,哪怕它是我心目中的现代俄罗斯小说,而非苏联小说。因为苏联不会彻底消失,就像写作《红领巾之夏》的两个俄罗斯女孩、叶卡捷琳娜·西利瓦诺娃和叶连娜·马利索娃在接受采访时说道:

从童年开始,我的一生也一直被苏联旧物所包围——从物品到书籍到电影。所以我不认为苏联是什么陌生的东西。 撇开以上种种,苏联解体迄今也没过多少时间——不能说某个具体日期后世界就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,而在苏联出生和长大的人一下子就彻底转变了。思维方式的改变终究是一个太过漫长的过程,需要不止一代人来消化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苏联时代也在我们身上得到延续。

日语版的介绍指向性比较强,而且是俄乌战争一周年之际的出版策划,不免有些噱头,但也直白真诚地表达了政治主张,直指是在普京政权下,被作为国家的工具、非正式雇佣的女性们觉醒了;入侵乌克兰前夕写下的女权主义诞生小说。此外摘录了作者的诗句,以及作者的简介。

而俄语原版是:作者用散文/诗化语言写出自己在大学、画廊和文化机构目睹的女性员工所发挥的中坚作用,以及她们与国家机器(即使是这样柔软的部分)之间的关系。“妇女”与机构的互动中所形成的社会主体性(个人与普遍、国家与政治的交叉点上)。书并不局限于日常工作的平淡,而是将互动本身转化为诗意、诙谐的过程。

我原先不确定它是否在俄罗斯境内出版过,因为在我的想象中,我们是如此的相像,这样一本惊心动魄的书,不亚于冒着被指控叛国的风险。但事实证明,我们仍然不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国家,其实早在《红领巾之夏》这部女性写作的苏维埃耽美小说获得巨大成功时,我们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,毕竟在我们的国家,写作同人小说可以判十年。

我的日语还不足以自由地转译再转译,获得两重语言之外的所有深意,但这部小说给我的震撼是,我虽说它是一部现代俄罗斯小说,但它的上空确实笼罩着共产主义的阴影。

我看到一个可能与我们相像的国家,或者它们的曾经和现在都是如此的亲密、沆瀣一气,哪怕是一个女性怀抱着现代的价值、世间的常识写下的故事,也充满了历史遗留下来的腐朽,那些用词——我看到第三种语言,或者是说在共产主义之外的世界,人们是如何由陌生的名词理解社会主义阵营和生活在其中的人民。

那可能就是我尚且遗留在中国、前二十多年的身体和思想,将要面对的未来,如果我不得不面对这样的过去(事实上是我无从逃避,我不可能假装自己是全新的),那就会是我的平行轨道。也像一支锚,牢牢钉住我在现代文明中所属的区间、和意图保留的价值。

2024年5月7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