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天( 6 月 9 日) 請寫出一個代表家鄉,讓你感慨萬千的地方或場景。
今天我仍然写不出这些题,这些预设跟我的经验相差得太多了,我最终承认,我是一个没有家乡的人。我认为“家乡”这个概念,是在漫长稳固的童年时期形成的,几乎永恒的记忆。但整个童年时期,我都在搬家,和很多人告别,很多东西我都想不起来了。
然而到了少女时期,我能够长长久久住下去的那个地方,已经被我认识到,是母亲借来的房子,她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才终于变成她的,我不可能有“家”这个概念了,只是我们为了方便,通常将房子说成是家。
在那里生活的时期,加入那座城市的生活,也是苦涩的,长期处于边缘的。我最好的朋友,往往也是跟我一样的流动儿童、流动人口。我们后来再也没有跟任何人联系,只是维持着长达十多年的友谊。相比起本地人,他们那种自然而然的熟络,我们又带着天性敏感,天生的疏离。我们通常几年的时间都不来往、不讲话,只是重新联络时又熟稔起来,就好像从少女时代,那种连接就没有变过。
我们从来不会说那个城市是家,我们交谈时只会直呼其名,就好像我们是在某处停靠,是到那里打工的,虽然事实上那里并没有工给我们打。我们形容的是我们父母的生活,从一开始的生活。
打工这个词变得广泛,并且剥夺了“打工妹”、“打工仔”这样更残酷的词语下面所隐含的现实,顺利占有,让所有人都能延伸使用、调侃两句——我觉得也是因为体制内外的界限越来越严格,越来越明晰,我们清楚地看到体制内外不同的处境,并清楚地认识到那意味着什么。
如果你问中国人怎样才不算打工,其实大家心里都有一个答案,考上编制,有编了就不算打工。虽然在经济下行的压力下,那些前仆后继考进去的年轻人,也口口声声称自己为打工人。
我是想说,我们最开始的边缘性就是这个制度和系统决定的,我们的父母没有城市身份,没有编制,只能靠打零工活下来,而城市的发展又确确实实是依靠他们,几乎饱食了他们的青春。
城市是残忍的,我不可能将这种地方称之为故乡,尽管我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那里度过。我无法接受一个吸食我父母生命和青春的地方,也吸食别人的父母,甚至是别人的子女。
有一次我去拿快递,在快递点见到了我的初中同学。起初我没有认出他来,但因为我长得几乎和小时候一样,他肯定先认出了我,于是一直盯着我看,我感到疑惑,才回看他,于是想起来,这个人就是班上黝黑的、沉默寡言的那一个,我几乎忘记了他讲话的样子,那一刻看着他娴熟地、任劳任怨地捡起快递,依次码在货架上,竟然和少年时的记忆重合了。
然后我也知道有的人送外卖,有的人去了外地的工厂打工,重复自己父母的命运,只有原先就是城市户籍的同学们,按照正常的路径上大学,考研,留学,或者考公,进入体制,就像他们的父母那样。
我后爸的儿子子承父业,在云贵高原的深山里当农民种土豆,这是他能够唯一掌握的事。
2024 年 6 月 9 日